《風雨一爐,滿地江湖》
——馮唐
我偶爾想:“如果沒有我老爸,我一定變成一個壞人。”后脖子涼風吹起,額頭滲出細細的薄薄的一層冷汗。
老爸和老媽是陰陽的兩極,沒他,我有可能看不見月亮,領會不到簡單的美好。印尼排華的時候,老爸就帶著七個兄妹回國。老爸從小沒見過雪,他就去了長春。老爸差點沒被凍死,又從小沒見過天安門,他就來到北京,娶了我媽。在北京,“文革”的時候,差點沒被餓死,他就賣了整套的Leica器材和鳳頭自行車,換了五斤豬肉,香飄十里。改革開放后,老媽開始躁動,像一輛裝了四百馬力引擎的三輪車,一個充了100%氫氣的熱氣球,在北京、在廣州、在大洋那邊,上下求索,實干興邦,尋找通向牛逼和富裕的機會,制造雞飛狗跳、陰風怒號、兵荒馬亂、社會繁榮的氣氛。我問老爸,老媽怎么了?“更年期吧?!崩习终f。從那時候起,老爸開始熱愛京華牌茉莉花茶。老媽滿天飛舞的時候,老爸一椅,一燈,一茶杯,一煙缸,在一個角落里大口喝茶,一頁頁看非金庸非梁羽生的情色武俠小說,側臉像老了之后的川端康成。
老爸喝茉莉花茶使用各種杯子,他對杯子最大的要求就是擰緊蓋子之后,不漏?!澳愫炔璧哪蚬迌罕燃依锏耐攵级??!崩蠇層袝r候說。有老爸的地方就有茉莉花茶喝,我漸漸形成生理反射,想起老爸,嘴里就汩汩地涌出津液來。老爸對茶的要求,簡單概括兩個字:濃、香。再差的茶放多了,也可以濃。通常是一杯茶水,半杯茶葉,茶湯發(fā)黑,表面起白沫和茶梗子。再濃的茶,老爸喝了都不會睡不著,老爸說,心里沒鬼。我問,我為什么喝濃茶也不會睡不著啊?老爸說,你沒心沒肺。因為濃不是問題,所以老爸買茶葉,就是越便宜越香,越好。老爸在家里的花盆里也種上茉莉花,花還是骨朵兒的時候,摘了放進茶葉,他說,這樣就更香了。小時候的熏陶跟人很久,我至今認為,茉莉是天下奇香。
我對我初戀的第一印象,覺得她像茉莉花。小小的,緊緊的,香香的,白白的,很少笑,一點都不鬧騰。后來,接觸多了,發(fā)現她的香氣不全是植物成分,有肉在,和茉莉花不完全一樣。后來,她去了上海,嫁了別人。后來,她回了北京,進出口茶葉。我說,送我些茶吧。她說,沒有茉莉花茶,出口沒人要,送你鐵觀音吧,里面不放茉莉花,上好的也香。
十幾年來,我初戀一直買賣茶葉,每年寄給我一小箱新茶,六小罐,每罐六小包?!昂貌?,四泡以上?!彼f。箱子上的地址是她手寫的,除此之外,沒有一個閑字,就像她曾經在某一年,每天一封信,信里沒有一句“想念”。
我偶爾問她,什么是好茶?她說,新,新茶就是好茶。我接著問,還有呢?她說,讓我同事和你說吧。電話那頭,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開始背誦:“四個要素,水,火,茶,具。水要活,火要猛,茶要新,具要美。古時候,每值清明,快馬送新茶到皇宮,大家還穿皮大衣呢,喝一口,說,江南春色至矣?!蔽野央娫拻炝?。
香港擺花街的一個舊書鋪關張了,處理舊貨。挑了一大堆民國臟兮兮的閑書。老板問,有個茶壺要不要,有些老,多老不知道,不便宜,三百文,我二十年前買的時候,也要兩百文。壺大,粗,泥色干澀。我付了錢,老板怕摔壞,用軟馬糞紙層層包了。
我把茶放進壺里,沖進滾開的水。第一泡,淺淡,不香,仿佛我最初遇見她,我的眼神滾燙,她含著胸,低著頭,我聞不見她的味道,我看見她剛剛到肩膀的直發(fā)左右分開,露出白白的頭皮。第二泡,我的目光如水,我的心兵稍定,她慢慢開始舒展,笑起來,我看到她臉上的顏色,我聞見比花更好聞的香氣。第三泡,風吹起來,她的衣服和頭發(fā)飄浮,她的眼皮時而是單時而是雙,我閉上眼,想得出她每一個細節(jié),想不清她的面容,我開始發(fā)呆。第四泡,我拉起她的手,她手上的掌紋清晰,她問:“我的感情線亂得一塌糊涂吧,你什么星座的?”我說:“世界上有十二分之一的人是我這個星座的啊?!毕銡鉂u漸飄散了,聞見的基本屬于想象了。
我喜歡這壺身上的八個字:“風雨一爐,滿地江湖”,像花茶里的干枯的茉莉花一樣,像她某個時刻的眼神一樣,像乳頭一樣,像咒語一樣。